孩子在组建模型小车,据徐才介绍,这套积木结构功能非常强大,主要锻炼孩子对于结构的把控能力。 来源:受访者 徐才 提供
儿子小学一年级刚开学的时候,妈妈姜川芽就让他开始在校外学习编程了,报了一套两年的课程,花费两万六千八百元,如今儿子上二年级,已经学了一年多。
姜川芽说这是有“渊源”的:她一个正上高三的表弟成绩好,在信息学竞赛中获得了奖项,已经获得免考进入北大的机会。
如今姜川芽也希望学编程能成为今后孩子升学道路中的一个重要砝码。“学习编程就跟学英语一样,提早学没有任何坏处。”
像这样从一年级开始学编程的孩子,姜川芽身边有不少,在同一个辅导机构中,有不少她儿子的同学。
2018年3月教育部印发《关于做好2018年普通高校招生工作的通知》中宣布,全面取消体育特长生、中学生学科奥林匹克竞赛、科技类竞赛、省级优秀学生、思想政治品德有突出事迹等全国性高考加分项目。这使一度过热的奥数等校外培训趋冷,随之而来的,是家长们对编程和机器人等信息技术培训的追捧。
记者采访培训机构从业者及学校教师发现,家长们对编程培训的态度,仍未走出功利性的怪圈。有专家建议,为避免编程教育成为下一个奥数,需要尊重学生的兴趣,“如果年龄太小,学那么深,很可能会造成孩子的逆反心理,把它当成一个自主选择,才能对孩子的发展有利。”
奥数之后,编程火起来了
三年前,儿子9岁读三年级时,父亲徐才给他报了奥数课外培训班,从此不仅孩子陷入奥数复杂艰深的解题技巧中,他也得跟着孩子一起学起来。
徐才到现在还记得当初陪孩子学奥数的场景,他回忆中的体验“极其不愉快”:四周白色的教室里,前排坐着25个学生,后两三排凳子是特地为陪护家长准备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课,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家长在后排坐着跟着孩子一起不停地记笔记。
“课前家长准备三小时,课中跟着孩子听三小时的课,课后辅导孩子三小时。”徐才说,为了能够让孩子理解课堂三个小时的知识,他得花9个小时的时间学习。看着课堂前比自己还年轻的奥数讲师,讲解着各种技巧的解题思路,徐才经常感到别扭。“其实是家长的一种焦虑心态,看到别的孩子在学,那我们的孩子怎么能落后呢?”
各种与奥数相关的比赛比如中环杯、小精灵杯,徐才都让孩子去尝试一遍,但参加了四五次比赛,屡战屡败。他把送孩子学奥数的原因总结为一种“侥幸心态”,万一孩子在各种奥数杯比赛中获奖了呢?
教育部取消奥林匹克竞赛高考加分后,吃过“奥数之苦”的徐才最终让孩子放弃了奥数,编程又列入了儿子的下一步学习计划之中。
徐才同时是一家机器人编程培训机构的创办人。他明显感觉到,2015-2017年期间,自己的辅导机构中咨询编程教育的家长人数开始增多,咨询和最终报名入读的转化率也在提高。他认为,之所以在这一年中有明显的增多与国家政策的导向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2017年7月,国务院印发《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强调实施全民智能教育项目,在中小学阶段设置人工智能相关课程,逐步推广编程教育,鼓励社会力量参与寓教于乐的编程教学软件、游戏的开发和推广。
政策刚出,徐才看到“人工智能”“编程教育”这些关键词后明白,对于孩子的培养,以编程和机器人为主的信息学是今后的刚需。“人工智能第一需要的就是跟计算机对话,你要学会掌握编程语言。”
在徐才的观察中,目前正是信息学科教育最火热的阶段,但也避免不了家长的功利性心态。
学员们在做机器人分检系统,有点物联网概念的自动化装置。 来源:受访者 徐才 提供
焦虑的家长:升学为王还是兴趣至上?
来到徐才所在的机器人编程培训机构咨询课程的家长们,目标都非常明确。“升学是家长最关心的问题。”徐才说,家长们“很少有纯粹为了兴趣,没有任何功利化。“
徐才所指的功利化与家长的需求——升学有着直接关联。在信息学竞赛中获奖不仅成为一些高校自主招生的要求,一定程度上也能在中考、小升初等阶段起到积极作用。
以北京大学自主招生为例,2018年3月21日,北京大学2018年自主招生简章在北大官网上公布,其中明确指出,申报者必须具备以下条件之一:有发明创造或参加科技类竞赛全国决赛、国际比赛获得优异成绩者和在高中阶段参加全国中学生学科奥林匹克竞赛(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信息0学)全国决赛获得优异成绩者。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数据分析与信息可视化》课程团队通过统计整理2018年“百强中学”与各“211”高校的自主招生简章发现,百强中学里有45个学校对编程类竞赛有优惠政策,主要分为科技特长生、奥赛实验班、自主招生三类,大学对信息学奥赛的获奖要求集中在省级一、二、三等奖。
“很多家长以为机器人竞赛获奖了能够对升学有帮助,但实际作用并没有那么大,很多奖项只是在升学材料中或面试环节里,能够给老师一个印象分。“在徐才创办的辅导机构中任职的宋杨说,在他接触的家长当中,不管家长的学历、职业背景怎样,在碰到升学问题面前,他说总体呈现一种焦虑的心态。他曾见过一类家长,“孩子没有时间参加比赛,但又需要这个比赛的获奖证明,最终只能在团队中加上自己孩子的名字。”
宋杨认为这是因为家长对机器人和编程这类信息技术学科的态度造成的。“舍不得学校里的语数外辅导时间,但又不知道学这个(编程)的用处具体在哪里。”
“我们希望能够让孩子培养学习编程或者机器人操作的乐趣,但家长问的最多的还是学这个有没有用?”宋杨说。
家住浦东南路塘桥附近的杨菲同样对孩子的编程教育表示苦恼。孩子现在就读四年级,三年级时抢到了学校开设的机器人兴趣辅导班,她本来打算为孩子找一个课外辅导机构,但由于没有找到与校内课程较为匹配的辅导机构,只能让孩子自己在家上网操作摸索。
去年12月,孩子参加2018年全国中小学生虚拟机器人创新设计与能力测评比赛获得了三等奖。她从带教老师、各种小升初的妈妈群里了解到这对孩子今后的升学有帮助,孩子在网络平台中操作的成果、在家做出的机器程序,她都通过图片和视频的方式保存在自己的手机相册里,她认为这些都可以作为成果写进自己孩子升重点民办初中的简历中,“印象分肯定会加,毕竟说拿到全国奖也不容易。”
至于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这位年级在40岁左右的家长也并不清楚。
公立学校里的信息技术学课:难度上不去,家长不理解
校外的培训机构市场呈现一片火热之势,而在公立学校中,校内的信息学科却面临尴尬的境地。在上海一所实验小学的信息学科技术老师黄雨的观察中,从小学开始学编程是一个普遍现象。“大家都是有点盲从,一窝蜂地兜一圈,也不知道自己在学什么。”
2012年,浙江省深入实施普通高中新课程改革,其中将信息技术和通用技术作为必修课程,要求每年开考一次,学生可以参加同一科目考试次数最多2次,以最好成绩录入。2017年5月31日,浙江省将信息技术纳入高考科目,作为高中学考科目中的选考科目,学生每科有2次考试机会,考试范围包括编程、信息技术基础、算法初步、平面及动画设计初步等,分数可算入高考成绩。
黄雨说,信息学科纳入高考考试科目中,确实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学生和家长对于信息育的重视,但在他所任职的公立学校中,信息学科在教学上存在一大难题:难度上不去。
黄雨所在的一所实验小学,信息学科和机器人编程班分开教学。信息学科从三年级开设,面向全体学生,课程内容包括基础电脑操作,包括excle、PPT等制作。而属于拔高性质的机器人编程兴趣班,课程性质则与桥牌班、舞蹈班、管弦乐等兴趣课处于同样的位置,属于校本培训,教授简单的机器人操作和编程的思路。 黄雨说,学校每周只上一次课,一次35分钟,与校外培训一个多小时一节课相比,时间并不够。“每次学生来就像炒冷饭一样,炒一炒。这样接受的肯定没有别人快。”黄雨说,如果把难度提高,学生一两次不来,课程内容就跟不上,只能让难度保持在让学生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这也是刘正阳苦恼的地方,他所在的学校是杭州市的一所省二级重点高中。有着22年信息学科教学经验的刘正阳说,由于国内的小学和初中生在校期间,没有经过系统的信息和编程训练,一到高中阶段,虽然基本的信息素养学生都有,但欠缺的是算法思维。“比如编写一套算法语言,需要更多的了解算法基本结构、处理思路。”
刘正阳说,成绩上不去、特别着急的学生,在课程的后半段往往会非常吃力,而这种情况会直接导致选课人数发生变化。
在信息技术科学的普及方面,浙江省已经走在前列。刘正阳介绍,自从经过两轮课程深化改革后,他在信息技术上的教学压力倍增。一方面是因为家长的重视,另一方面来源于对于师资要求更加专业。“现在备课时间和上课时间的比例起码1:1,有时甚至还不止。”
最让刘正阳头疼的是,过于重视学科成绩的家长和学生们往往会陷入一个认识误区。 他们认为信息技术和通用技术,就是电脑和劳动技术课,当成绩提不上去时,会说“我家孩子,天天玩电脑的,怎么会学不出来?”
徐才则将原因归结为家长与孩子之间信息不对称,家长无法参与孩子的编程或机器人的信息学科教育中。据他的观察,编程学到后期难到一定程度时,家长无法介入到孩子的编程学习中,“之前学奥数,可以陪护孩子,辅导他学习,但编程你试试看,不会就是不会。”
杨菲也不清楚孩子在电脑前是如何搭建模型,设计程序,让装置可以在地上跑起来的。当孩子在电脑前操作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时,“我只是帮他理理思路,里面用到很多专业术语和模块,变量?子程序?这些我都不懂。”
如何避免成为下一个奥数
杨菲给孩子设定了这样的规划:机器人比赛找机会参加,争取多拿奖项成为小升初的“敲门砖”;同时从幼儿园开始报名的奥数培训班不能落下。这都是为了孩子未来能上一个好大学,她甚至有点后悔,没有早些能让孩子接触编程和机器人。“早一点意识到可以让孩子提早做好学习的准备,不至于到现在这么被动。”
杨菲用“精准的保姆”形容自己现在的角色,尽自己最大可能为孩子做“配套服务”。 她把孩子周末两天在补习班来回转场的时间,精准的控制在半小时以内,爸爸负责接送,她负责为孩子制定整体的学习计划。“现在小孩个个都是万能的,什么都得学,什么都得懂,什么都得会。”数学、英语、语文、游泳和篮球,包括现在孩子在机器人比赛中取得的成绩,“每一项都很重要,这叫均衡发展”。
徐才理解家长们的心态,但编程教育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奥数?徐先才认为编程偏向于精英教育,与过去的奥数相比,编程需要双重能力,“不仅数学要好,计算机能力也要好。“他不否认,从选拔人才的角度,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中取得好名次是去往名校的有利砝码,但“一般人进不了省队,整个上海市选拔出来进省队的只有50个左右。全国集中训练几百人,最终遴选出来大概只能去三四个参加信奥赛。”
在刘正阳看来,当下所提倡的“全民编程”教育与信奥赛中的编程是两个概念。“学校内提倡的编程教育更多的是培养学生对于解决问题方法的一种思维模式,而信奥,太难啦!” 他认为信奥赛涉及到的是更为深层次的算法和程序设计,能够参加这类比赛的学生第一整体水平高,第二学习能力强,“本身就是精英人才,不是学信奥成为精英人才。”
每当有家长或朋友希望把孩子送去学信奥,刘正阳都会给他们泼冷水,“都是普通孩子,通过训练是训练不出来的。”刘正阳常说,是不是应该首先挖掘孩子这方面的兴趣,体验一下?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教研员储朝晖并不看好让孩子过早的接触编程教育。他建议为了避免编程教育成为下一个奥数,基本原则需要尊重学生的兴趣,“如果年龄太小,学那么深,很可能会造成孩子的逆反心理,把它当成一个自主选择,才能对孩子的发展有利。“
对于媒体渲染学习编程之风,黄雨表示担忧,“其实身边没有很多学生像媒体说的都在学编程,大家都是发现有点盲从,一窝蜂地兜一圈,也不知道自己在学什么。”
今后到底要不要把孩子送去机构辅导编程和机器人,杨菲的计划是跟着学校发展方向走,学校是指挥棒,如果孩子进入初中,学校还是很重视,那“我们肯定会找老师一对一的辅导。”
“如果孩子不愿意学呢?”
“学习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他现在已经明白了,在学习这块儿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地方。”杨菲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姜川芽、徐才、宋杨、黄雨、杨菲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