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80岁的古巴老太太卡里达·阿玛兰第一次去到中国时,尽管眼前一切从未见过,她却并不觉得陌生。因为从小到大,“爸爸跟我说了太多关于中国的故事”。
阿玛兰没有中国血统,却有个中文名,叫何秋兰,是古巴首都哈瓦那华人区小有名气的粤剧伶人。她口中的“爸爸”,是令她与粤剧、与中国结下不解之缘的养父方标。
何秋兰在家中展示自己的粤剧戏服。新华社发(华金·埃尔南德斯摄)
1931年,阿玛兰出生在古巴西部比那尔德里奥省,生父在她满月时去世。年轻的母亲带她一路搭便车来到举目无亲的首都哈瓦那,在中国城附近流浪。
两人先被好心的中国人何买盛收留,阿玛兰因此有了“何秋兰”的名字。两三年后,何买盛患上传染病,母亲只好带着年幼的阿玛兰再次露宿街头。
不久后,何秋兰和母亲偶遇中国青年方标,方标同情母女身世并将两人带到家中,后与何秋兰母亲结婚,更一直将何秋兰视如己出,外出时总带着这个小女儿。
哈瓦那中国城曾是美洲最大的华人居住生活区之一。自1847年首批中国劳工抵达古巴,鼎盛时期,古巴华人人口数一度高达十几万,其中大多来自广东省。
哈瓦那中国城。新华社记者 殷永建 摄
因此,唱粤剧、听粤剧也成为哈瓦那中国城里极受欢迎的文化活动之一,更是古巴华人慰藉乡愁的重要方式。
自小痴迷粤剧的方标在中国城一家洗衣房工作,同时在一个名为“国光”的剧团担任身段指导。何秋兰受养父耳濡目染的影响,逐渐爱上了这一中国曲艺。
“四五岁时,爸爸问我喜不喜欢唱戏,我说喜欢,他就带我去‘国光’。可那里的人说我年龄太小,不能收我,于是爸爸决定亲自教我。”何秋兰回忆,方标不仅教她唱粤剧,还坚持跟她讲中国话,教她中国文化和“做人道理”。
在剧团演出的何秋兰。何秋兰供图
“问句天公,奴奴心事重,难入梦……”何秋兰即兴唱道。她说,这是养父教她的第一支曲子,这几句词永远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王宝钏》《卖花女》《一江春水向东流》……何秋兰拿出保存了六七十年的泛黄笔记本,上面用中文密密麻麻地记着剧名和歌词,以及用西班牙语标注的部分发音。
那是养父当年找来的唱片里的内容,何秋兰担心随附的歌词纸老旧、丢失,便将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下来,然后反复练习。
何秋兰8岁登台,15岁当上剧团花旦。她记得,当时剧团每周排练三四次,在中国城的剧院里表演一次,演出时座无虚席。剧团还常到外省华人区巡回演出,一去便是两三个月,广受古巴各地华人的欢迎。
何秋兰在家中展示自己年轻时表演粤剧的照片。新华社发(华金·埃尔南德斯摄)
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后进行国有化,许多经营生意的华侨华人离开古巴,哈瓦那中国城里的几个剧团也陆续解散。当时,已婚的何秋兰在餐厅当起收银员,但闲暇时或华人社团组织活动时,她总爱唱上一曲。
一天,古巴革命领袖菲德尔·卡斯特罗偶然来到她工作的餐厅,见这个白人姑娘竟能说汉语,还能看懂汉字,不禁好奇,于是何秋兰告诉他自己与养父的故事,“我说这一切都是爸爸教我的”。
何秋兰说,养父一生深爱粤剧,直到1996年去世之前,只要家庭聚会,他总会唱几曲,而“我就跟他合唱”。
90年代,哈瓦那政府着手恢复中国城往日活力,其中包括重建曾辉煌一时的粤剧团,最终召集到包括何秋兰在内的5位昔日伶人。何秋兰负责把数小时的戏缩减到10来分钟,方便老人排练、表演。
何秋兰在家中展示中国之行的照片。新华社发(华金·埃尔南德斯摄)
2011年、2014年和今年,在好心人帮助下,何秋兰三次来到她养父不曾回去的祖国。在广东和香港,她到会馆听戏,和曲艺界同行对戏,还受邀公开演出。她提出,还想到养父家乡广东开平探亲祭祖。
“问句天公,奴奴心事重,难入梦……”在养父老家的祖坟上,何秋兰穿着戏服,动情地唱起那首难忘的歌。
尽管去过三次中国,但何秋兰意犹未尽。她遗憾没能跟养父老家亲戚多聊聊、没能到中国各地看看。“我真希望下次能在中国多待一些时间,”她说,“我的曲目够唱好几个月呢!”
如今,何秋兰的长孙亚米尔·方已在哈瓦那大学孔子学院学习三年汉语。“我希望有一天能跟奶奶同台唱歌,”亚米尔笑道,只是奶奶一身童子功看起来“太难学”。
何秋兰和长孙亚米尔·方在家中聊天。新华社发(华金·埃尔南德斯摄)
看到孙子学汉语,何秋兰既高兴又“苦恼”——孙子讲的普通话,她听不懂,而她那开平口音的广东话,孙子一知半解。尽管如此,祖孙两人偶尔互说汉语逗趣,笑得合不拢嘴。
“我是古巴人,因为我生来就是,”何秋兰突然有些哽咽,“可我的心,是中国心。”